他从昏睡中睁开眼, 床前纱灯亮着, 黄色的纱罩晕着温暖的光,他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, 一个人坐在床边, 手伸进毯子下为他揉腿,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。
他看着她的侧脸,微低着头,长睫遮着眼眸, 宁静而专注。
看一会儿轻声开口,唤一声阿离。
“公子醒了?”她扭脸看着他, 手下不停,依然为他揉着腿, 轻声问道:“腿还疼吗?”
“不疼了, 很舒服。”他看着她,“我想起来坐会儿。”
她忙起身过来扶他, 站起的瞬间又跌坐回去,自嘲笑道:“腿又麻了。”
他两手撑着床靠坐起来,问道:“我睡了几个时辰?”
她试着转动脚腕缓解酸麻,扭脸看一眼漏壶:“快三个时辰了。”
“三个时辰, 你一直在给我揉腿?”他看着她。
“师父说公子再这样逞强,腿该断了。”她低下头去,“昨夜里睡梦中, 公子疼得忍不住呻/吟, 我很担心。”
“阎先生惯会耸人听闻。他说我活不过三十, 这都过了年了,我依然活得好好的。”他微笑看着她,“可有茶喝?”
“有。”她试着站起身,一瘸一拐走到茶几旁,摸一摸水壶笑道:“还温热着。”
倒了茶过来递给他,他伸手来接,却没碰茶盏,而是一把握住她手,她躲避着,他攥得死紧,另一手拿开她手里的茶盏,双目灼亮望着她的眼,突用力往下一拉,拉她坐在身旁,握住她腰将人往怀里一带,将她抱住了,埋头在她肩上,紧闭着眼半晌没有说话。
他怀中清幽的兰香让她心醉,紧咬一下舌尖,剧痛中找回理智,挣开他的怀抱,看着他说道:“公子无需如此。”
他微皱了眉头。
“我困倦了,到旁边屋中歇息一会儿,天亮就回季府。”她起身向外。
“阿离等等。”他冲着她背影说道,“我有话要说。”
“改日吧。”她头也不回继续向外。
他挣扎着下床去追她,没有拐杖寸步难行,咚得一声,跌坐在地上。
她听到动静猛然回头,冲到他身旁扶住他,急急说道:“怎么掉下来了?可摔疼了?地上冷,快些起来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他看着她,“这一路上,每一个夜里,我睡着后,你就过来给我揉腿,一个整夜,又是一个整夜。”
“斐墨多嘴。”她避开他的目光。
“你为何如此?为何如此对我?”
她的手颤了一下,低下头咬了唇,随即大声说道:“我喜欢公子,我愿意一辈子在你身边,陪伴你侍奉你,可我不需要公子的怜悯。”
“到京城后,你住季府我住庆宁宫,我想你了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,“梦里全都是你,今日做为帝后大婚的正使,看到风荷的时候,我心中只有欣慰,却无波澜,我四处寻找你的身影,看到你后,我舍不得挪开目光,我,我也喜欢你。”
她愣怔着,随即摇头道:“我不信,阿姊也说你对我心甘情愿,可我不信……”
“风荷知我。”他摇着头苦笑,“可惜我不自知。”
“我知道公子已经放下阿姊。”她笑笑,“可公子不可能喜欢我。如今阿姊贵为皇后,我却依然是小吏家的庶女,我不若阿姊大气,不若她聪慧好学,不若她有担当,我任性自私,我明明知道公子喜欢她,却管不住自己思慕公子,我还骗了公子,我会洑水,我从没有失忆,我从来不是阿离……”
“我多希望我就是阿离,我无牵无挂,什么也不记得,我眼里心里只有公子,公子可怜我是个孤女,收留我在身旁,我能时刻陪伴着你侍奉着你,我一生足矣……”
他的唇撞过来堵住她唇,他两手环住她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,他轻柔得吻着她的唇,小心翼翼不敢再进一步,他的唇贴着她唇轻声叹息:“阿离,我不管你是谁,也不在意你有没有骗我,你只是我的阿离。”
她愣怔许久,方缓慢回神,试探着伸出手圈住他腰,头扎进他怀中带着哭腔说道:“我从没有奢求过,我不信,我不敢相信……”
他亲吻着她的头发:“我也不敢相信,不信自己会对一个小丫头割舍不下。”
“赴京之前,你就想好皇上与阿姊大婚后,你将我扔在季府,自己回建昌去。”她孩子一般抽泣起来。
“莫哭莫哭。”他温柔哄劝着,“你十八岁了,该嫁人了,我不能耽误你的终身。”
“你知道我是阿姊的妹妹后,心里过不去那道坎。”她嚷嚷道。
“是。”他伸手抹着她的眼泪,“我是个瘫子,性子偏执,你不要跟我计较。”
“不许说自己是瘫子。”她的手掩上他唇,手指一点一点得描画着他的唇线,颤声说道,“在我心里,你是天底下最好的,这世间没有人能配得上你,阿姊,羽雁,我,都配不上……”
“我没有那样好。”他轻声叹息,“你跟了我后,不许后悔。”
一床被子裹了两个人,拥抱着彼此轻声细语。
“去年初夏,我在莲湖边看那一方含苞的青莲,以前看到的时候总觉幽静超然,那一日却陡然觉得萧索无趣,我摇动着木轮椅转身要走,突然看到碧绿尽头处荡漾着一缕鲜嫩的鹅黄,飘忽来去沉沉浮浮,若活泼的精灵一般,我一直看着忘了离开。”
“自从青莲含苞,我每日都去往湖边,你没来,我就等你,你来了,我就远远看着你。那日我看出你心情落寞,我想离你近一点,就跳进了湖中,可隔着的一方荷塘,依然如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千山万水,我闭了眼心想,若我溺水,你可会派人来救我?于是闭了眼仰面躺下去,漂浮间斐墨洑水扑了过来。”
“你昏睡不醒,我寸步不离守着你,看着你精致的容颜紧闭的眼,恍惚中心想,莫不是龙宫里来的龙女吗?”
“我心里打定了主意,既然来到你身边,就假装忘记身世赖着不走,可斐墨认得我,你不离开,我不敢睁眼。”
“曲英雄在书院跟人打架,我过去训斥,不得不离开片刻。”
“你一走,我一把揪住斐墨,央求他不要告诉公子我是谁,他说对公子有什么好处,我说我可以陪伴公子侍奉公子,他说这些我也能做,我说我能看懂公子的画,读懂他的诗,明白他文章里的深意,他说他不信,我就说我磨墨磨得好,他答应了。”
“你磨的墨浓淡得宜恰到好处,我知道我的画里藏着的意境,我写文章写出一半你就能大概窥知全貌,我心中常有知己之感,我担忧自己违背初心,我决定让你住到碧涛庵去。”
“你说我懂画懂诗,能读书写字,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,你不许我做你的婢女,你不顾我的恳求,执意让我住到碧涛庵去,我只得隔三差五跑到你的小院子里去看你。”
“有一日你遇见曲英雄,你生怕他喊你二姐,暴露你的身份,你扑过去打他一顿,你跟我说听不得他顶撞我,这么一个小丫头,竟然如此护着我。我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还挺受用的,”
“我既怕暴露身份,也是要护着你,我还打过书院里另外几个调皮小子,背着你打的,我怕你说我蛮横粗野。”
“你追着阎先生,求他收你为弟子,阎先生竟然答应了。”
“阎先生问我为何要学,我说为了公子,他就答应了。”
“刚入秋,你就为我缝好一床加厚的被子,你说自己擅长女红,一看就会,可斐墨说你手心里好多个针眼。”